妈妈的请假申请表上笼统备注着身体不好,无法适应当前工作强度。
张铭雁咬着塑料叉子发起了呆,她记得,临走之前,妈妈的肚腹隐约开始凸鼓,
所以她消失了。
身体不好?
这话听着实在耳熟。
当年爱给她塞大白兔奶糖的隔壁陶姨姨也是一直被院里的大家私底下说着身体不好。
身体不好,所以陶阿姨从临床转了行政岗,所以陶京出生的时候,就只有好小一团。
“小得像只奶耗子,”妈妈在饭桌上,指节就着筷子折半又折半,伶伶仃仃,就只剩了丁点一只,“小脑袋瓜圆圆的,比那橘子都要来得玲珑。”
张铭雁剥着手里的橘子,光溜溜一只,在她掌心里淌着酸甜的汁水,
她把自己握紧的拳头放在了一旁做对比。她的手掌小小的,她的手指头豆小小的。它们聚合,握拢,共同构成了一只小小的球体,
而那只除了皮的橘子,比她的手心还要小。
张铭雁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太小了,小到握在掌心里一捏,就是满手的汁水。
陶京是早产儿,落地的时候,月份不足。所以皮薄肉嫩,皱皱巴巴,浑身是湿哒哒的红。她躲在妈妈的身后,隔着层玻璃,偷摸看过那只小箱子。
里面躺着的小孩,丑丑的。
她皱紧了小眉头。
“哎,别胡说,”妈妈捂着张铭雁的嘴巴把她拢进了怀里。
她似乎是不小心把心里头的话给说出来了。
社交礼仪定义当面议论他人是失礼的。
失礼在当面,而不是议论。
六岁那年,张铭雁不懂生死。她不明白为什么隔壁陶家多了软乎乎的小宝宝,妈妈爸爸却要和陶叔说节哀顺变,她被套上了小小的黑裙子。白的,黄的,软纸叠作花,又攒成圆圈摆在四散围绕着。
花圈正当间是有字的。
这个字是‘思’,
那个字读‘念’,
她背着手在一个又一个的环前打圈圈,
她为自己充沛的文字储备而骄傲,她踏踩得小皮鞋蹬蹬作响。
那年的张铭雁,个小,往角落里一缩,就隐了踪迹,
圈里又圈外,
像一眼望不到头的连绵群山,
这个字不认得,好难啊。
有人隔着山在说话,是山谷激荡归来的回音,
他们议论纷纷,说什么‘大出血’,
说什么‘多年轻啊’,
说着孩子好容易出生,还只有这么小一个。
可惜了,可惜了。
人走了。
在那个年岁里,张铭雁实在是不大能理解‘死亡’这个概念。
这个词汇对于她而言,太过遥远。
张铭雁年纪太小,而人生漫长。在这阶段,她最大的烦恼是需要把餐盘里的清炒胡萝卜给吃掉,而快乐无非是一颗可以用良好行为从幼稚园老师那里兑换的,可以黏在额头上的齐整五角星。
生与死太广阔了。
广阔到虚渺。
死亡是照耀到轮渡上的第一抹阳光,是美人鱼化作的泡泡,轻盈而绵软,会折射出七彩的光。
红事白事,统称喜事。
对于小孩而言,心心念念的无非是席桌上通有的酒酿圆子。
所以张铭雁只是抱着膝盖,望着那个她不认识的字发呆。
陶叔的个子是很高的,他脊梁挺拔,不懂弯折,军旅生涯几十年浸润,纪律、严谨刻进的是骨髓深处。陶京未来的身量也是写进基因里的数据。
他扣着黑纱臂章,军装挺阔。
张铭雁盘腿坐在地上仰着脑袋望他,他就更像是个触不可及的巨人了。
外圈的议论声熄灭了。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张铭雁徒生出了点不安来。
但她还是拽了拽陶叔叔的裤腿,
“这个字是什么?”她指了指那个跟天书一样奇怪的形状。
‘奠’
巨人的五官诡然地扭曲了一下,
张铭雁在当时没有得到答案。
但她似乎被解决了另一个难题。
“你陶阿姨走了,”陶叔半蹲下了身,笔直裤腿上叠起了褶,他轻轻拍了把张铭雁的发顶,她头发细软,细细扎了两只羊角小辫。
院里一堆撒欢儿跑的小孩,陶阿姨顶顶喜欢她了。
他肩章上缀着的二杠四颗星,在浸凉的屋子里反着模糊的光。
“走了?”张铭雁愕然,她呼吸一顿,旋即紧促了起来,“她去哪儿了?又什么时候能回来?”
陶阿姨塞给她的奶糖,在很早以前就被吃光光了。
记忆里乳白色柱状糖块上裹着薄薄一层糯米纸。
“走了就是没了,没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房粱高挑,屋里到处都是花,
七月的酷暑盛夏,
张铭雁抱着小胳膊,无端地打了记哆嗦。
或许是因为气温,又或许是一种被称为毛骨悚然,而那时候她还没学到的情绪。
“再也不会回来的意思就是,”他又抬手摸了把张铭雁的小脑袋瓜,陶叔放轻了声,“再也没有人会再叫你小雁子了。”
妈妈叫她丫头,爸爸喊她姑娘,当时还不存在的凡子在后来有时候叫姐、犯了浑就放嗲了声叠声唤姐姐,陶京喊她老张,于乐呢,爱叫她雁雁。
而小雁子,是只有会给她偷偷塞糖,会给她做炸酱面的陶阿姨,才叫的。
原来这才是没了。
一声尖利的孩童啼哭声响,
在葬礼上反倒相得益彰。
张铭雁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哭,她窝在妈妈的怀里,哭得直打嗝,眼前是明晃晃的水光。
那时候的陶京好小啊,小到刚刚能出保温箱。小小的一团,缩在小小的襁褓里,他又被陶叔叔抱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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