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写满了事件的全过程，以及他所认为的重要信息。周定云甚至还试图将账目篡改的部分誊写出来，但显然这项工程的工作量太大，于是他换了另一种方式，将重要的资料藏在一个他觉得很安全的地方。
这个地方是哪里，他没有明说。
……够了。这一切如潮水一般纷涌而来，冲击得他如溺水般喘不过气。
周耘丰合上书页，伸手捏了捏眉心。
酸涩的双目和涌上心头的疲倦感让他的情绪变得愈加复杂。父亲变了，从一个模模糊糊的，顶着虚无头衔的存在，到一个曾经和他一样年轻过的生命，再到现在，真正变得立体而厚重。
一个也许值得他敬佩的人。
周耘丰继续翻了翻，在最后一页，周定云并没有继续写这件事的相关，也许他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于是，他用剩下的一点点笔墨，开始说起了另一件不相关的事。
周耘丰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在最后的那一段话里，周定云提到了周耘丰的妈妈。
在周耘丰的印象里，母亲是个相当强势的女人，说一不二，也许也正为因此，缺少了一点母性。周定云去世之后，他们也见过几面，但并不经常。
再后来，她去了海外，开始了新生活。虽然也定期给他汇款，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母爱。
说来很俗气，他们是在母亲曾经工作的一个小学认识的。
周定云开始回忆这所学校，说地理位置如何偏僻，但由于十里八乡没有多少学校，所以孩子们都会到这里来。
这所学校周耘丰并不陌生，在父亲意外身故，母亲离开之后，他也曾在那里求学。
他们相遇的故事是很俗套的。像任何一个那个年代青年男女相遇相恋的故事，意外的惊鸿一瞥，花前月下的私定终身。就差加上一个老丈人竭力反对忠贞爱情的经典桥段。
那个时候的人们，大概真的缺少一些想象力。
说回他们。那个时候的母亲还很年轻，穿一件浅褐色花纹布裁的短袖衫，黑色的绸缎裙，乌亮的长发披在脑后，在老爸看来，就跟仙女一样。
操场上还有没除尽的野草，破旧的乒乓台桌，东倒西歪的护栏，还有升旗台的边角有块已经松动了的瓷砖，那是他们无意间发现的，里面是空的，学校真没钱，连个百来块瓷砖的钱都出不起。
写到这里，整本日记便结束了，就像一本不负责任的烂尾的小说，周耘丰仔细看了看，确实是最后一页。
居然没有再留下别的线索。
那所小学……他闭着眼想了想，他知道，在镇的尽头，前些年他有回去看过，已经破败凋零了许多。人都渐渐地走了，还有什么能够留得下来呢？
一道念头如火星般闪过脑海，周耘丰觉得荒谬，他也说不清楚，但就是升起了那股莫名的冲动。
也许……他应该去看看？
窗外喧腾的烟花已经开败了，方才一朵接着一朵，这会儿已经全数销声匿迹。夜幕里残留着隐隐的火光，那是燃烧过、绽放过的痕迹。
他不喜欢这样华而不实的东西，但忽然又觉得，人的青春不也是这样，大多数其实都被虚掷？被浪费的，被辜负的，烟花不过是其中之一。
他决定回一趟老家。来回只需要小半天，很快。他不需要带上什么行李，需要随身携带的，可能就是那难以收拾的、复杂不已的心情吧。
周耘丰给陈叔留了张字条，说诊所里有事，先出门，晚上再回来。
去石溪镇没有火车，只有小巴。还需要现场买票。
出了门，迎面扑来的风让周耘丰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头顶的夜色是清冷的寒，月亮远远的，像一盏小灯，有气无力地发着光。
周耘丰呼出一团白雾，转身投入到了夜色中。
“三十五一人啊。”抱着暖手炉的大姐视线还停留在手机上，“最早一班，十分钟后开。”
拂晓时分，昨夜的喧闹已经销声匿迹，只剩下温柔的安宁，但这份安宁又十分脆弱，咕噜噜的车辙声，枝头上倔强地最后落下的树叶声，都能将它搅碎。
这是农历新年的第一天。没有春风，也无屠苏。但心情应该是崭新的。
周耘丰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旁边是和他一样孤独的开往乡村的巴士。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手背已经冻得通红，出门过于匆忙，没来得及带手套。
方乐游打了个电话，又发了条消息。
“春节快乐。”他说。
天已经微微亮了。方乐游打着呵欠拉开了窗帘，看着玻璃上已经凝结的白霜，他伸手画了个笑脸，哈了口气，笑脸顷刻间便已模糊。
昨晚上老妈前后打了两个电话，后一个被他不耐烦地掐掉了。缺乏睡眠让人脾气暴躁，方乐游摸出手机，想给自己团购蒸汽眼罩。页面划到其他产品推荐，想了想，还是给老妈买个泡脚盆。
道歉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但心意上已经悔过自新。
方乐游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逐渐变成了老爸以前的样子。
“小钟，今天一块儿去趟石溪镇。”方乐游看着窗外尚未有烟火气的街景，“去查那个康建筑地。”
“嗯。”钟鸣的手机忽然响起了音乐。
“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眼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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