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容怀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下，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官兵去商人府中抄家的情形。她对上苏浅的明眸，问道：“佛要六根清净，但我们凡人又如何能够无情呢？”
苏浅看着温容怀，温柔地说：“佛是有情的。”她从温容怀手里拿过已经饮尽的玉杯，往来间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温容怀的手背。“妙玉信佛，但贾府中的真佛却是贾宝玉。为什么？当妙玉要丢弃刘姥姥饮过的杯子时，贾宝玉将杯子要来送给了刘姥姥。这样有情的一个人，最终才能看破红尘。”
从来没有人和温容怀讲过佛是有情的。她直直地看着苏浅，面上因为酒气氤氲有些温热，灼灼的温度让目光都有些欣喜。可是忽然，她颓丧地低下了头，像街边徘徊的小狗，踯躅在夕阳中。
父王说，南启的主子不能有情。
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放在膝上的右手不安地动了动，食指便开始在鸦青色下裳上一下又一下地划起了圆圈。
温容怀将苏浅送到苏府侧门前的街道时，已快要宵禁。她站在苏浅身前，两手藏在大氅宽大的袖内，若有若无地捏着衣袖袖口，好半天，才问道：“苏小姐，我……”
她停了一下，在苏浅带有问询的目光的注视下，耳朵略微泛红，晶莹得仿佛是雕琢过的红宝石，只是在府门前并不甚明亮的灯火中看不太分明。“与你相谈甚欢。”温容怀终究将自己的念想放在了心底，没有问出口来。
苏浅闻言，灿烂地笑了一下。不同于以往端庄却疏远的微笑，这样的笑容带着酒意，将心底的坦诚与纯粹都洋溢在了脸上，仿佛是要与天际的星辰比拼谁更璀璨。“我与温公子相谈，也觉得受益匪浅，满心欢喜。”因喝了酒而更加水润的眸子似是盛进了天与水之间温婉皎洁的明月。
温容怀看着苏浅，温柔的语句温柔地从温柔的唇瓣间飘出来，一字一句轻飘飘地落在温容怀心上。
次日温九来禀告李侍郎在家中自尽时，温容怀正在院中练剑，光洁白净的额头渗了一层薄薄的细汗。此刻温容怀愣在院中央，长剑随着手无力地垂下。因着陡然没有了动作，温容怀在并不太冷的风中感到了丝丝凉意。
“好。我知道了。”温容怀擦了擦额头的汗。
“殿下。”温九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苏端明于今日卯时匆匆出府，苏浅和苏济也随行。”
平日里苏端明外出谈生意，通常只将大公子苏济带上，留苏浅打理在南启的事务，今次却将二人都带上了。
“此去何之？”温容怀将长剑收入鞘中，肆虐的寒光也随之敛去了锋芒。
“暗卫来报说是北去齐府。”温九答道。
南苏，北齐。
“嗯。”温容怀点点头，“有劳温大哥。前几**又是清剿匪寇，又是查处奸商，想必也累坏了，这几日便回去好生休息吧。”
温九闻言，双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但看到面前这个脸色略显苍白的单薄的少年，却觉得时机还未成熟，便将话忍了下去，只告了个退。
温九走后，温三将早已准备好的热水倒入木桶中，服侍温容怀沐浴。
“三儿姐姐。”温容怀将头轻轻靠在木桶边缘，叫了一声那边正在为她收捡换下来的衣服的温三。
温三闻言，赶紧走到温容怀身侧，柔声道：“怎么了，季余？”
“你说母后当初为何要将我扮作嫡子？我如今活得一点也不痛快。”温容怀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抬起头来看着温三。即使是隔了一片水汽，温三仍然能看到温容怀那双晶莹而灵动的眸子，只是此刻有些黯然。
“当年在你之前已有三个庶出的公子，虽然后来大公子病逝，但你母后的地位仍不稳固，随时可能被那些侧妃设计陷害。”温三说，“再有，无论是皇室还是王室，第一个女儿是要去和亲的。”
“嗯？”温容怀原本窝在木桶里，此刻却激动得坐了起来，溅了些水花在温三身上，温容怀来不及道歉，只是急切地问道：“我竟不知此事。”
“不怪你不知，你母后在时也不想你知道。传闻说，那些公主郡主和亲之后，过得相当不好。”温三抿了抿嘴，仿佛是浮想出那些公主郡主地狱般的生活，便收敛了语气，不欲再继续往下说。
“那云儿岂不是？”温容怀抓着木桶的边沿，紧张地问道。
“是。”已经无需听完整个问句，温三便坚定地给出了这个答案，她看了看温容怀怅然的眉眼，又开口道：“每个人都有无可奈何的时候。活着，谁也不比谁更轻松。”
温容怀颓丧地窝回了木桶。母后在时只让她跟着师傅们好好学文武之术，跟着父王好好学治国之道，但为什么曾经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事情，如今越来越复杂。现在谁来教她呢？
“你的母后希望你能改变一些规矩。”温三慢慢地说完了这句话。很轻柔，轻柔得仿佛是猫爪挠在了吹过的微风上。
温容怀没有回答，只是直直地看着水面发呆。
那天，她在书房里抄了一个下午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南启的春天一如既往的惬意。秀嫩的春芽怯生生地从泥土里探出头来，在温和的春风里将生命的坚韧不屈的力量优雅地在天地间展现出来。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褪去厚重的冬装，步履轻盈地走在积雪消融的青石板上。天边的春阳慵懒地舒展着身子，随意流淌在大街小巷的阳光，温暖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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