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队伍被一个人连累。这种“连坐制”,让每支小队会自发管辖犯规的工人,以免其他人都得不到那顿晚饭。
是的,钢铁厂会包两顿饭。
一顿是午饭。在干了一上午的活儿后,那些不限数目的热腾腾豆饭,配着一两个炖菜,会极大程度上抚慰他们空虚的肚子。
另一顿是晚饭。
在黄昏收工的时候,每个工人都可以按照规定的数目,带一顿饭回去。
这顿饭可以当场吃掉,却很少有人会这么干。
那顿敦实、烂熟、通常还会配着一两条咸鱼的晚饭,通常会被丈夫、儿子和父亲带回家里。这样,即使最贫穷的家庭,也能因此吃上一顿浓稠的豆粥。
在食物的刺激之下,不到三天的时间里,每个人都学会了“听从命令”。
命令会由厂长传达给干部,干部传达给大队长,大队长传达给小队长,每个小队要听小队长的话……
而且,这些规则也不仅仅来自于早晨和中午的队列,还来自于烧制砖头的步骤、对煤矿的装卸和搬运、砌墙和一些其他的工作……
总之,这个“钢铁厂”像是一份用尺规衡量出的产物。
它的一切在工人们到来之前就已经被规范得齐齐整整,工人们野蛮地挤进这里,然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逐步让自己也变得一样工整。
人们乱糟糟地来到这里,被修整成一棵棵挺拔的树,再由无形的手把他们种进庭院里。
工人们自己对此并无觉察。
倒是向烽,他曾经因事去过钢铁厂一趟。
从那里出来以后,他没有直接回到城外黑甲营,而是直奔城主府去找了叶争流。
他盯着叶争流的脸,言简意赅道:“你在练兵。”
当时黄三娘刚刚光临过叶争流的书房,对着向烽本年度意图批下的军饷大吐苦水。
叶争流好一番顺毛送走了自己的师姐,转头就迎来了更加难搞的大师兄。
听闻这话,她只觉得有些好笑:“当然了,师兄。我不但在练兵,我还刚给你批下去买马的钱呢。”
那一批具有大宛种血液的骏马,也不知向烽之前和黄三娘拉锯多久了。
还是叶争流方才咬牙拍板,她说:盐田挣了那么多钱,我们买!
“不是那个。”向烽想起即将到来的马队,语气也缓和了一些。
他拉开椅子,在叶争流面前坐下,仍然直勾勾地看着叶争流:“你的钢铁厂,那不是徭役,是练兵的法子了。”
向烽在钢铁厂里前前后后地转了几圈。
认识他的人都害怕他,不敢问他怎么在这儿,不认识他的人更害怕他,更不敢问他怎么在这儿。于是向烽在厂房里杀了个七进七出……咳,走了好几个来回,把许多细节都看得很清楚。
列队、口号、袖标、服从上一级领导、如果小队长请假,就由隔壁队的小队长兼领……
一桩一件,都让向烽嗅到了熟悉的气味。
这些人的手里,拿得暂时是铲子和小锄头。
但向烽凭借自己的经验判断,如果他现在就征召他们进入军营,在经过短暂的训练以后,这些人也能拿得动长.枪和大刀。
这已经不算是徭役了,他们是预备的兵种。
叶争流闻言,不由露出一丝笑意:“那不然怎么叫工农子弟兵呢……咳。”
及时收口,叶争流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师兄你的黑甲营怎么样了?”
“有看护队在,因伤而死的士兵减少了许多。风海城的士兵选出精兵,打散编入黑甲营,剩下都派去屯田,现在已经稳定。”
说到这里,向烽若有所思地朝叶争流看了一眼。
他觉得,这种日常化的训练,在负责屯田的士卒中也可以推广下去。
思及此处,向烽十分直率地对叶争流开口问道:“秦西楼,你还在用他?”
叶争流闻弦音而知雅意:“师兄想把人调回去了?”
向烽先是干脆的一点头,随即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竟然出现了百年一见的犹豫之色。
“他……你很有用?”
“没有没有,我本来也快把他调回黑甲营了。”
叶争流一看到向烽这幅表情,就想到Q版师兄在宿舍里玩摇摇机的样子,顿时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留了秦西楼这么久,师兄要用,现在也是时候给师兄送回去了。只是他在我这里学了一身功夫,师兄总不能再让他当个参军了。”
向烽虽然尚且不知道世上有“进修”这回事,却仍然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我会重用他。”他对叶争流保证:“如果秦西楼堪用,我给他军师之位。”
“好啊,秦西楼听了一定很高兴。不过有件事我得先跟师兄商量,关于‘军师’这个位置的职能,我还是希望能够调整一下……”
…………
在听完了叶争流初步勾勒出的军队蓝图以后,向烽抬起眼来,目光一眨不眨地看向叶争流。
非常奇妙,明明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竟然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
向烽告诉叶争流:“世上没有这样的军队。”
这熟悉的言语一经入耳,叶争流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但会有这样的军队——师兄,这样的军队一旦建成,想要撼动它,将比撼动山岳更难。”
她提起桌上的茶壶,将自己和向烽的杯子都缓缓注满。
淡绿色的水线带着一两片漏网的茶叶浇进杯中,清宜的茶香四下逸散,却没能驱赶走向烽鼻端嗅到的铁腥混杂着皮革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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