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戎说:“许多段社会关系会因此终止,是这个意思吗?”
林望月问:“挂在客厅里的那张照片是谁?”
小方哥双手环抱住膝盖,好一阵,说:“年头的时候,我爸走了。”
他已经很会看镜头了,他能透过画面牢牢盯着于戎,盯得很准。于戎抬起眼睛,从镜头外看他:“之前没听你提过这件事啊。“
“咳,提这个干啥。”小方哥向后一仰,没靠着什么,遂往前倾了回来,“提这个有啥好的,没啥好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干涩,但还说着话:“他上山采药,割伤了手,伤口烂了,没当回事儿,去医院的时候医生说没法子咯,破伤风。”
“来不及咯。”
“孩子生下来的那天,我梦到他,我就去问我妈,我说是不是爸想回来看看孙子?我说,要不我们去找白婆婆,找爸回来一趟,我妈说,不,我们不去,她说,让你爸走吧,要是召了他回来了一回,他看了一眼了,那不得记挂上,他就会一直记挂着,他就走不脱了。走不脱的人没法去投胎,不去投胎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人死了,身体会发冷,做了孤魂野鬼,时间长了,魂会发冷,发僵,会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忘了,他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那多痛苦。”
小方哥自己点香烟,抽烟。
于戎问他:“你还记得那个梦里发生的事吗?”
小方哥理理头发,说:“记得啊,我和他去山里挖笋,他问我,早饭吃了啥,我说,早饭咱们不一起吃的嘛,还有妈,还有燕子,还有小成,你咋不记得了,你咋还来问我。”
“我爸就问我,小成是谁。”
“我说,小成你都不记得了?小成是你孙子啊。”
“我爸‘啊’地喊了一声,我就醒了。”
话到这儿,小方哥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拍拍小方哥,小方哥说方言,皱着眉头唧唧呱呱好一阵,于戎问:“你妈妈也梦到过你爸吗?”
林望月在边上笑出来,瞄于戎,于戎摸摸鼻梁,没响。
小方哥打发了他母亲回去厨房,问于戎:“还行不?还是咱们再来一遍?”
于戎连声说:“挺好的,挺好的。”
小方哥的母亲再从厨房出来时,怀里抱着个陶罐,她经过于戎身边,在墙脚放下了那陶罐。她张望于戎的目光谨慎,小心。
于戎不去看她了,低下头数自己写下的那些问题,再挑了一个,问小方哥:“所以你相信人死后会变成鬼魂?”
“你不也相信这个吗?不然你来这里找白婆婆干啥?”小方哥笑着道。
于戎笑笑,没法辩驳。小方哥又说:“人变成了鬼魂……”他急着要讲出来什么,却是欲言又止。他抽烟,偏过头,沉默了,彻底不响了。
相机摄像的功能还在运作,画面里的光有些过白了,近乎过曝。于戎想喊停,小方哥闷声道:“死……就是还活着的人掉进井里面,你懂吗?”
他看看镜头,眼神一高,看向于戎:“办丧事有什么好拍的呢?”
“死人有什么好拍的呢?”
于戎按了暂停,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拍得多了就能知道答案了吧。”
坐在他边上的林望月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他又摘下一片榆树叶子,放在唇间吹响了。他吹《卖报歌》。
太阳升得太高了,光线不再适合被任何机械的设计捕捉。于戎决定出发去布罗家。
出了院门,小方哥总念叨着“过了这片甘蔗田就到了”,可穿过他们遇到的第一片甘蔗田后,左右不见农舍,也听不到什么哭声,哀乐声,小方哥的脚步放慢了,往前虚指了指:“再有一会儿就到了。”
他折了一株狗尾巴草在手里把玩。不比先前从码头去他家,有平坦的路可走,这一带几乎都是农田,黄土泥泞,三人在田埂上走着,排成一列,于戎抗着安着相机的三脚架走在最后面,他的鞋子已经沾满了泥巴,林望月走中间,他的鞋子、裤腿也都是泥点子。小方哥走得虽慢,话还是不少,还是那个百事通,看到什么树,什么庄稼,哪家的屋顶,院墙,都说得出名目。
这周围桃树最多,其次是柳树,榆树,榕树,在坝美小学教书的张老师家有枣树和柿子树,这里的柿子不结果,门前停着两台拖拉机的黎国雄家的梨树开很大朵的白花,老冯家有一株腊梅,很稀奇,村里人把它当宝贝,老冯也把它当个宝,在它边上安了一圈栅栏,谁要看腊梅,还要请他喝茶,请他吃酒。
经过一片土豆田时,于戎问起:“这儿村里从前有发生过大火烧死了一家人的事吗?”
“没听说过。”小方哥说,回头看于戎,“你听哪个讲的?什么时候的事?”
于戎说:“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可能是别的村子。”他顿了会儿,问,“那您这里出过什么名人吗?”
“名人?广南的县委书记就是坝美人呐!”小方哥说,不无自豪。
于戎道:“没出过什么作家,画家啊之类的吗?”
小方哥想了许久,摇了摇头。忽而,他走得快了,爬过一小片梯田,他指着一片农舍说:“看到那棵桃树了没有?”
“桃树?”
这个时节,桃花早谢了,结得出桃子,那桃子也早落了,这个时节,无论是桃树还是梨树还是苹果树,在于戎看来,大同小异。
“哎呀,就是那边那棵嘛!”小方哥指得更明确了,“那里就是布罗家啦!”
他指着的是一棵怪模怪样的白绿夹杂的大树,走近了,于戎看清了,原来这大树上挂满了雪白的绸带,一树的绿叶子反成了配角。树边上有一扇木头门,木头门嵌在一堵黄土墙里。哭声透过门和墙,波浪一样卷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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