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贡士边抖边浑不在意地瞟了一眼自己的手，在心中扼腕，人何苦要生四体一躯干，他宁愿浑身上下就只长了此刻被宋谊轻轻覆着的一只手——朝被摸，夕可死矣。
便宜占够，钟濯见宋谊挪开手，自知万事都要讲个度，便很识趣地缩回手来，一串讨便宜的瞎话又张口就来，道：“在下幼时被狼犬咬过，那以后便留下了这毛病。让宋兄见笑了。”
宋谊瞥了一眼方才被抓住的那处，抬手轻轻抚平衣衫，笑道：“怎会？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我觉得钟兄这般甚好。”
纵是知道宋谊这漂亮话是客套，但这话里拿他当朋友的意思让钟濯也很受用，他便喜滋滋地喝了一口茶，继续道：“既然如此，宋兄改日若要去见那位知名不具的高人，便就捎上我罢。”说着他收敛语气中的轻佻油滑，佯作正经地调侃道，“否则日后，在下怕是会留下见了宋兄便要抖上一抖的毛病。”
钟濯自觉这玩笑循序渐进，开得恰到好处，便期待地瞅着宋谊的反应。
宋会员果然便翘起嘴角，微微笑了，那笑容清丽，真如深谷幽兰一般——鬼使神差，钟濯道：“昨夜，还要多谢宋公子。”
当此，两人挨得有些近，宋谊衣衫上的兰香便一阵一阵往钟濯心里钻——昨夜，似乎也是这般。
却比此刻还要更近一些。
酒虫上脑。
他似乎不仅拉了他的手，还抱了他的人，还……
钟濯悚然一惊，神智回笼。
宋谊已在一旁将“举手之劳”的谦辞说完了。
钟濯却还是没想好怎么问。
钟贡士难得有些发愁，一来是此事着实难以开口核实，二来是，看宋会员对自己如此一副坦然处之的模样，此事八成还是他一厢情愿的遐想——虽说昨夜那场确比他以往做的任何一场绮梦都要真切，宋会员的手是冰凉有力的，宋会员的身子是修长和顺的，宋会员的嘴唇是温热柔软的。
微凉的发丝柔顺地垂到枕边，在一片幽深宁静的兰香里，宋谊压着他将一个吻辗转加深，钟濯心里鼓噪而满足，甚至没有注意那不同寻常的体位。
……得，又走神了。
钟濯掩嘴咳了两声，青天白日，他对着正主发什么痴梦呢。
钟濯临走时将朱小五送的两样东西都带了回去，这是为朱小五考虑，也是为宋谊考虑。宋会员话说得圆满，但此类腌臜事却必定不如钟濯来得熟练。相府人多眼杂，若是有心人告发，到时保不住朱小五不说，倒把宋谊的前程也搭进去。
想到此处，钟濯觉得宋谊护着朱小五，他护着宋谊，甚好。
便手脚麻利地将先头还叫他手抖如筛糠的东西归置好，抬手就揣到怀里。宋谊看着，眼里蕴着一点笑似乎想说什么，却见那年轻人抬眼，明落落地一笑，起身拱手，要道别了。
今日能摸到宋会员一截手臂，虽说隔着衫子，也很够本了。
宋谊便也起身，送他出去。
相府原是北朝时的一座名园，原叫青芝园，梁州失守时被羌无人劫掠一空，其中名花异草奇山怪石都叫北方蛮人搬了个空。梁州重新夺回来时，连皇宫都只剩个空架子，更别说这区区花园了。
宋相因复国有功，都城迁回来后，当今皇帝便把这座院子赏了他做府邸。
天子说是赏，那便就是赏。
宋相原在内城苍云桥边住得好好的，平时上下朝，或是临时蒙召进宫都方便，但接了这赏赐，便也只得硬着头皮搬到外城来，府上来往拜访的人自此络绎不绝——他那些好事的同僚说是慕名来赏玩游园，却一个个笑得别有深意，分明都是来落井下石，专看宋相要怎么啃这硬骨头的。
相府的下人们面有菜色地迎来送往大半年，才终于消停，再往后则是门庭冷清地简直不像相府。盖因这空落落的破院子落在外城金河边上，离皇宫很远不说，占地很广且荒芜冷清，官员们下了朝颠半个多时辰的轿子才到相府，进了门还要再走小半个时辰的羊肠小路才到宋相议事的书房，自从前年礼部一个小官员脚底没长眼在相府落了水，这相府便真的门可罗雀了。
至这一日钟濯上门拜访，这园子已在宋相手中呆了两年有余。
钟濯同宋谊从后院曲曲折折地绕出来时，分了一半心思在园中布置上。正是春色正浓之时，鸟鸣啁啾，花草清奇，处处匠心巧筑，无半分颓靡之态，已是颇具名园之风。
钟濯收回视线，极诚恳地赞叹道：“宋相治园有方，今年的探花使大概不会放过相府了。”
宋谊心中替他那叔父苦涩了一下，微笑道：“叔父专请了人来治园，两年间略有所成，其实是想趁着琼林宴将园子还给陛下。”
钟濯听了一怔，随即便感到了与宋谊相同的苦涩，一时竟有些同情起那位宋丞相来了——皇帝这算盘未免打得太精，只是亏谁不好，怎么专亏这朝廷的股肱之臣？不免又压低了声音凑近了问道：“丞相大人可是哪里得罪了陛下？”
宋谊只摇头，笑而不语。
钟濯想想也是，宋相既然贤名远播，平日应该也没少捋虎须拔虎毛，皇帝挑了个最不痛不痒的方法泄愤，他该是如蒙圣恩，即便满心苦涩，也只能顺着、依着了。
钟濯此时突然记起前一日在书局得罪过的那位蔡大人，一时后背便起了阵凉意。
二人行至门口，却正好一顶小轿停下。
桥夫拉开帘子，下来个身着降龙纹紫色朝服的青年人。那人生得与宋谊四分肖似的秀美样貌，只是眼神寡淡、体态清癯、气质疏冷，透出股拒人千里的态势来。
钟濯一时觉得眼熟，便恍了神，及至那来人行至跟前，目光都对上了，才讷然退后一步至宋谊身边，待敛目垂首行礼时，不知是否他听错，宋谊似乎在一旁轻轻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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