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上晚自习，整晚我都心不在焉。感情之外，有个问题一直卡在我脑子里。我确认了好几遍——今天确实是，阳历6月20号。我还跟一个男生借了手机，打开万年历，查询了1988年7月22号这个日期——这才是我的生日——这天对应的恰好是阴历六月二十。
我在走廊里“逮着”值晚班的小徐，笑着跟她说，谢谢您，徐老师。我说，不怕您笑话，长这么大，我妈都没怎么给我过过生日。徐老师笑笑，拍拍我肩，嗨，都是轮子张罗的，他要不说，我们都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
听完这句，我就更画魂儿了。我当然知道，给我过生日是轮子张罗的。可他怎么知道我生日的呢？——而且他把我生日记错了——而且错得又这样巧，恰好是把阴历的日期当作阳历的了。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我的生日，因为这世上，我最憎恨的就是过生日。
或者我在十四中填过什么表格么？那我也该填阳历7月22号，而绝不可能填出来六月二十这个阴历的日期啊。事实上，我从来便不记阴历。就我妈爱记阴历——我妈？我坐起来。怎么，轮子见过我妈么？还是见过我姐？不应该啊。不，不应该吧。
事关重大，我不能不给家里打个电话。我打我姐小灵通，打了两次没人接。我不甘心，又打第三次，绵长地“嘟”了几声，我一阵心焦，刚要挂断，刺啦啦一阵杂音——通了。我喊，姐，你咋才接？电话那边空了半晌，才说，是我，妈。我的心给一把打翻。经过上一次，她闹得那么大，话说得那么绝，我……我至少还没准备好，谅解。
我想把电话挂掉，又还是没挂。僵了一阵，我才冷冷地说，我姐呢？你姐……嗯，她出去了。出去不带手机？我恶狠狠地问，好像要吃人。是，啊，她忘了吧。那个……她结结巴巴：一会儿她回来我叫她给你打回去。我说，行了我挂了。可她说——等等！恕儿……我又听见她黏糊糊的悲伤，湿哒哒的悔恨。哼，又来了，我稀罕么？我不妖魔么？她还忏悔什么。我啪的把电话挂断，站在那里直喘。
我坐在门卫室苦苦捱了半小时我姐才把电话打回来。我小心翼翼去拿话筒，好像去拿地雷。确定了是我姐不是我妈我才松了口气，埋怨她，姐你咋才打回来。哦，我才到屋，那个，小灵通落家了。我听她的声，虚飘飘的。我心一提：生病了？她说，没，唉，就有点儿感冒。我皱眉，感冒就别上班了，请个假呀。嗨，没事儿，小恕。
她说，吃点儿药就好了。眼看上晚自习了，我来不及多说，只得开门见山，姐，你认识我好朋友么。我姐说，哦，去你们寝室见过几个。不是，我说，一班的。我把手指一圈一圈缠进电话线里，像女孩子把手指绕进秀发，语气也黏软下来：那个……跟你提过好几次的啊，嗯，很高，嗯，高高大大的，头发很像花泽类，嗯，长得……挺好看的……走路总摇摇晃晃，人特别好，叫轮子。
轮子？我姐说。
对，轮子！你，还有妈，谁认识他么？
不认识，我姐说，没见过。
真没见过？你再想想？我不知自己是放心了还是失望了。
我姐在那边想了一阵，我听见她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说：真……真没印象啊。
我说，那好吧，姐。我说，姐你真没事儿么？
嗨，没事儿，真没事儿。
我怎么听你这么难受呢？我攥紧话筒，心口一撕一撕。只听她说，嗨，那个……我那个啦……你非得问……
哦，哦哦。我很窘，忙不迭应声。唉，我知道她有痛经的毛病，真是，那么刨根问底儿的干嘛。我说，那挂了啊，你好好休息，喝点红糖水啊。她说，好。我刚要挂，还是忍不住问出一句：姐，你，你们在哪儿给我填过阴历生日么？
什么？
就是，那个，人口普查啦，填什么表了啥的，你们谁……给我填过，阴历的出生年月么？咱们，咱们填啥表啥的一般都填阳历是吧？
什么？
唉，算了。我自己都说不明白。我说，没什么，我瞎问的。
我把电话挂了。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一天以后我姐又把电话打到门卫室找我了。她的声音还是挺虚，而且忽然变得阴冷。第一句就问，你身边有人么？我一听，心就咯噔一下。我环视一圈，把嗓音压下来，没人，姐，你说吧。她停顿了一阵，电话那边空荡荡的，我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脑子里轰一声。我眼前一黑，把住桌子坐下，喘了口气，我听见自己说出一句：跟那天……跟那天有关是么？
我听见她说，是。
她说，那天在公安局做笔录，我记得一个细节，小恕，我也跟咱妈问过，她记不太清了，但是我记得，当然也许是我记错了，但是我确实有这个印象。那个，你的笔录做得匆匆忙忙的，问完了之后，有个女警察说，等会儿，孩子，基本信息没录呢，出生日期？你那阵儿都不行了，站不住了。咱妈就搂着你，脱口就帮你说了，郑小恕，88年六月二十。咱妈是按阴历说的，你也知道，咱妈记日子就记阴历，可女警察肯定把它当阳历记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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