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问道：“你呢？”
谢清迟道：“与你一样。”
祁云不信。谢清迟只好详细解释道：“的确是一样的。只是我受顾惜红一掌，原先腹部的剑伤与琵琶骨碎裂处未长好便崩开，多了两道外伤而已。”
祁云蹙眉去摸谢清迟肩膀。那里原来突出的两枚穿骨菱形钉已经不在，隔着中衣只能摸到缠得厚厚的绷带。谢清迟侧头看向他的手，夕阳从纸窗照进来，一片暧昧温暖的昏黄色调中，祁云的手指擦过谢清迟嘴唇。
他如同被火燎到一般迅速地收回手，视线也突兀地转向地面。谢清迟的长发随着呼吸微微晃动，在地面落下一道影子。祁云盯着那影子的边缘，忽然问道：“你扮作顾友青——那是一早就想好的吗？”
谢清迟似乎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怔了一刻才答道：“我见顾惜红状若癫狂，神志不清，因此想到的。原本的计划里没有这一节……”谢清迟声音渐低，“那问题，倒是我一直想问的。”
他们是亲生兄弟，顾友青至死也没有说过一句关于顾惜红的不好。顾友青死时远在西域，不可能撞破顾惜红的任何秘密。那么顾惜红为什么要杀顾友青？谢清迟心中有过诸多猜想，但直到顾惜红亲口说出答案，他才敢确认这一切的原因。
祁云道：“那时顾惜红所说十五年前的比武，是指什么？是梅姬那件事吗？”
谢清迟道：“梅姬事在十九年前。”
祁云皱眉道：“难道顾惜红神志混沌，不知今夕何夕？”
谢清迟微一摇头：“江湖传言那之后顾惜红闭关在家，而友青远走天涯，专心修剑。但友青曾告诉我，他每年都会回到顾家与顾惜红相见，兄弟二人比试一番。顾惜红连胜三年，直到第四年，也就是十五年前，友青悟出了炼心洗身剑。那年的比试，友青与顾惜红周旋良久，终于胜了一回。”
谢清迟顿了顿，又道：“友青遇到我父亲时，身上带着的几处伤，就是那次比试留下的——他伤在背后。”
单打独斗，练剑之人怎么可能让人伤到背后？顾惜红是败于顾友青之后不忿，趁顾友青不备，强行要在他身上施展周天术。
此后顾友青待在谢家，顾惜红一直找不到他。兄弟阋墙，不可惊动顾家势力，更不能让人知晓自己练了周天术，顾惜红于是建立了玄机教，与顾家抗衡。与此同时，他在中原西域广布眼线，终于在七年前，顾友青经过燕真向西域去时得到了消息。
祁云低声道：“所以我母亲见到的，就是顾惜红在燕真……”
或许还不止如此。周天术虽是顾家先祖得到的功法，藏本却在千古楼。祁母在十九年前离开千古楼与顾家，远走燕真，是否正是因为那时目睹了困于内伤的兄长火烧千古楼、盗取周天术之事？祁云印象里，母亲时常怀念故土，却从未提过返回金陵。
即便如此，她还是没能逃过。
祁云念及母亲音容笑貌，心中恻然。纵然始作俑者已死在他剑下，逝者已矣，祁家堡数百条人命，终究是无法复生的。他怎能想到如此惨剧，最初仅仅是因为一则情事逸闻，与一个渐入歧途的至亲家人？
谢清迟轻声道：“这件事到最后，跟梅姬本人已经没有关系了。对顾惜红而言，恨远比爱来得长久。他剩下的只是一种嫉恨的执念，而执念是会害人的。”
祁云忽然抬头望向谢清迟，问道：“你呢？”
顾惜红的执念让他选择练周天术，杀死顾友青，又为了掩盖这两件事而杀了更多的人。而谢清迟又好到哪里去？他的执念让他自服毒药，惨淡六年。只是他天性如此，比起害人，更宁愿害己罢了。
被祁云如此尖锐地质问，谢清迟先是一怔，而后怅然一笑。他熟悉顾友青性格，知道顾友青若是泉下有知，定然是不希望他与顾惜红对上的，但谢清迟仍然这样做了。或许他对于心上旧友，也不过是一种执念。
现在，他用旧友的剑法杀死了仇敌，那执念终于可以淡去。谢清迟病中昏沉，曾经梦到大漠黄沙，扶摇庄上，顾友青与他对饮的场景。谢清迟似乎是说了顾惜红的事，又似乎没说。顾友青只是饮酒。饮到酣畅处，顾友青撮唇一呼，他的斑骓马便从云上奔来，前蹄高高扬起，踏飞一地尘沙。顾友青翻身上马，白袍飞扬，溅落一身月光。顾友青没有告别，谢清迟也没有挽留。他望着顾友青骑着斑骓向天心远去，好奇那群星之上是否有顾友青期待的剑乡。
祁云还在等他回答。少年人紧紧抿着唇，执拗地盯着谢清迟双眼，像是要看穿他一切不动声色的伪装。看不见时，谢清迟有种错觉，仿佛祁云变了脾气，捉摸不透。现在看得见了，谢清迟却又觉得他还是那样炽热鲜活，身上棱角纵然成长、纵然被命运打磨，仍不曾弯折。
少年人譬如正午骄阳，看得久了，难免目眩，心尖都发烫。
谢清迟正要说话，“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他的房门。他与祁云同时循声看过去，是竹烟儿从门缝里露出头来。她见到祁云在房中，抱怨道：“说好的记得吃药呢？卢婆婆在你房里等了半天了。”
谈话被突然打断，祁云烦躁地哼了一声，如同被打断猎食的狮子。他推脱道：“再等一会儿，我就过去。”
竹烟儿坚持道：“不行，药要冷了。谢先生说得趁热喝。”
祁云恼怒地瞪了一眼谢清迟，谢清迟右手扶额，闷闷地笑。
到底是自己忘记事情耽误了别人，祁云不甘不愿地应了一声，起身正要跟竹烟儿回房，却忽然被谢清迟拉住了手腕。
谢清迟倚床而坐，仰头问道：“事情过后，你打算去哪里？”
祁云犹豫片刻，说了实话：“我想回燕真。”
谢清迟道：“重建祁家堡？”
祁云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清迟笑起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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